归有光的古诗文大全

和俞质甫夏雨效联句体三十韵
浮云方叆叇,光景遂已戢。
浃旬深霪澍,千里破封蛰。
茫茫河伯叹,萧萧山鬼泣。
灵曜邃高居,朱明閟赫翕。
希微澹将开,淅沥吹又急。
遇夜转连绵,酾流更湁潗。
万壑㘊霵鸣,百川灌注入。
池容添纹縠,林色浸淤浥。
离毕月暂耿,宿井星恒湿。
潋滟湖光翻,蹙咽海潮涩。
霓旌尚高翔,云衣犹日缉。
水覆讵可收,天漏谁能葺。
马牛三江混,鸿濛九峰立。
嗟我来自东,独行阻虚邑。
梦离思明两,筮坎成荐习。
谁假卜商盖,但戴杜甫笠。
缤纷馀花落,寂寞愁乌集。
穷巷长闭门,高河近通汲。
天地政氤氲,电风递呼吸。
悽悽听晨鸟,濛濛睇宵熠。
作乂徵时旸,思文忧民粒。
蛙黾费灰酒,鱼虾饶掇拾。
广室坐增悽,匡床听生悒。
何由度日阕,安能使家给?
泥涂跲重茧,梅润侵什袭。
寒袍故恋绨,澜简慵启笈。
顾叹风云满,宁使蛟龙絷!
短屐徒齿齿,折巾空岌岌。
俯仰观宇宙,坱圠迷原隰。
阻饥知不免,寅亮岂所及!
题异兽图
昔年曾读《山海经》,所称怪兽多异名。
仲尼删书述禹贡,九州无过万里程。
抟木青羌何以至,伯益所疏疑非真。
西旅底贡召公惧,作书训戒尤谆谆。
周史独著王会篇,睢盱百怪来殊庭。
载笔或是夸卓荦,传久孰辨伪与诚。
虽然宇宙亦何尽,环海之外皆生人。
阴阳变幻靡不有,异物非异亦非神。
曾闻汉朝进扶拔,唐时方贡来东旌。
壹角马尾出绝壁,绿毛忽向人间行。
近代所闻非孟浪,往往史牒皆有征。
今之画者何所似,毋乃诞漫不足凭。
考古图记岂必合,任情意造皆成形。
画狐似可作九尾,赤首圜题随丹青。
呜呼!孰谓解衣盘礴称良史,不识驺牙与麟趾。
女二二圹志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又戊戌戊午。余以为奇。今年余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余,辄常常呼余。一日余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余出门,二二尚跃入余怀中也。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余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余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葬于城武公之墓。呜呼!余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山茶

山茶孕奇质,绿叶凝深浓。
往往开红花,偏在白雪中。
虽具富贵姿,而非妖冶容。
岁寒无后凋,亦自当春风。
吾将定花品,以此拟三公。
梅君特而洁,乃与夷叔同。

沈贞甫墓志铭

  自予初识贞甫,时贞甫年甚少,读书马鞍山浮屠之偏。及予娶王氏,与贞甫之妻为兄弟,时时过内家相从也。予尝入邓尉山中,贞甫来共居,日游虎山、西崦,上下诸山,观太湖七十二峰之胜。嘉靖二十年,予卜居安亭。安亭在吴淞江上,界昆山、嘉定之壤,沈氏世居于此。贞甫是以益亲善,以文字往来无虚日。以予之穷于世,贞甫独相信,虽一字之疑,必过予考订,而卒以予之言为然。

  盖予屏居江海之滨,二十年间,死丧忧患,颠倒狼狈,世人之所嗤笑。贞甫了不以人之说而有动于心,以与之上下。至于一时富贵翕吓,众所观骇,而贞甫不予易也。嗟夫!士当不遇时,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于心,予何以得此于贞甫耶?此贞甫之没,不能不为之恸也!

  贞甫为人伉厉?喜自修饰。介介自持,非其人,未尝假以词色。遇事,激昂僵仆无所避。尤好观古书,必之名山及浮图、老子之宫。所至扫地焚香,图书充几。闻人有书,多方求之,手自抄写,至数百卷,今世有科举速化之学,皆以通经学古为迂。贞甫独于书知好之如此,盖方进于古而未已也。不幸而病,病已数年,而为书益勤。予甚畏其志,而忧其力之不继,而竟以病死。悲夫!

  初,予在安亭,无事每过其精庐,啜茗论文,或至竟日。及贞甫没,而予复往,又经兵燹之后,独徘徊无所之,益使人有荒江寂寞之叹矣。

  贞甫讳果,字贞甫。娶王氏,无子,养女一人。有弟曰善继、善述。其卒以嘉靖三十四年七月日,年四十有二。即以是年某月日,葬于某原之先茔。可悲也已!铭曰:

  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于斯!

归程小记
  予每北上,常翛然独往来,一与人同,未免屈意以狥之,殊非其性,杜子美诗:眼前无俗物,多病也身轻。子美真可语也。昨自瓜洲渡江,四顾无人,独览江山之胜,殊为快适。过浒墅,风雨萧飒如高秋,西山屏列,远近掩映,凭栏眺望,亦是奇游,山不必陟乃佳也。
尚书别解序

  嘉靖辛卯,余自南都下第归,闭门扫轨,朋旧少过。家无闲室,昼居于内,日抱小女儿以嬉;儿欲睡,或乳于母,即读尚书。儿亦爱弄书,见书,辄以指循行,口作声,若甚解者。故余读常不废,时有所见,用著于录。意到即笔不得留,昔人所谓兔起鹘落时也。无暇为文章,留之箱筥,以备温故。章分句析,有古之诸家在,不敢以比拟,号曰别解。

  余尝谓观书,若画工之有画耳、目、口、鼻,大、小、肥、瘠,无不似者,而人见之,不以为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余之读书也,不敢谓得其神,乃有意于以神求之云。

花史馆记

  子问居长洲之甫里,余女弟婿也。余时过之,泛舟吴淞江,游白莲寺,憩安隐堂,想天随先生之高风,相与慨然太息。而子问必挟《史记》以行。余少好是书,以为自班孟坚已不能尽知之矣。独子问以余言为然。间岁不见,见必问《史记》,语不及他也。会其堂毁,新作精舍,名曰花史馆。盖植四时花木于庭,而庋《史记》于室,日讽诵其中,谓人生如是足矣,当无营于世也。

  夫四时之花木,在于天地运转、古今代谢之中,其渐积岂有异哉!人于天地间,独患其不能在事之外,而不知止耳。静而处其外,视天地间万事,如庭中之花,开谢于吾前而已矣。自黄帝迄于太初,上下二千余年,吾静而观之,岂不犹四时之花也哉!吾与子问所共者,百年而已。百年之内,视二千余年,不啻一瞬。而以其身为己有,营营而不知止,又安能观世如《史》、观《史》如花也哉!余与子问言及此,抑亦进于史矣。遂书之以为记。

沧浪亭记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祐,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

  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瓯喻
  人有置瓯道旁,倾侧坠地,瓯已败。其人方去之,适有持瓯者过,其人亟拘执之,曰:“尔何故败我瓯?”因夺其瓯,而以败瓯与之。市人多右先败瓯者,持瓯者竟不能直而去。噫!败瓯者向不见人,则去矣。持瓯者不幸值之,乃以其全瓯易其不全瓯。事之变如此,而彼市人亦失其本心也哉!